庭院裏芍藥開得正歡，單瓣似盤似盞，重瓣如紗如裙，風吹過，淡淡花香便飄飄而來。

屋外鮮花爛漫，屋內情意綿綿。

小九托著腮，看著正細細咀嚼品嘗的楊逍，眨巴著眼睛問道：“好吃嗎？”

“好吃。”楊逍答得很快。

“真的？”她一面狐疑地問，一面自己嘗了一口，“我覺得挺一般的啊……不如你告訴我哪裏還需要改進一下？”

“只要是你做的，都好吃。”

怕她不信，他又夾起一口菜，在腦海裏搜羅著詞匯，接著道：“吃起來很暖……嗯，色香味俱全，味道已是登峰造極，令人嘆為觀止，找不出一絲缺點。”

可惜他話音剛落，小九非但沒有開心，反而神情一頓，霎時收回臉上的笑意。

“楊逍。”

“嗯？”

“能說人話嗎？”

她語氣陰測測的，楊逍猛地嗆住，咳嗽得滿臉通紅，喝了好幾口水才緩過來。

再擡頭時，她已經甩袖離開。

看著她的背影，他不禁眉頭深鎖，很是不解地自言自語道：“我在誇你啊，難道不對嗎？”

楊逍還在這頭兀自思索哪裏惹夫人生氣了，忽地院門有響動，只見小九折轉回來，身後還跟了一大一小兩個身影，正是阿羅和史紅玉。

他微瞇起眼，面色瞬間不悅起來。

“史小妹吵著要來找你，我便帶她來了。”

開口的是阿羅，他拉著史紅玉，先是瞥了楊逍一眼，這才對好整以暇等他解釋的小九說明了原因。

史紅玉也連忙點頭道：“楊姐姐，這幾天我老是找不到你，所以才求阿羅哥哥帶我來的，你不要怪他好不好？”

“嗯，不怪他。”小九微嘆口氣，摸了摸史紅玉的頭，然後問道，“那你來找我是有什麽事嗎？”

史紅玉揚起一個甜甜的笑，“我就是想楊姐姐了。”說完她又往屋裏看去，“楊姐姐這些天不理我和阿羅哥哥，就是和這個伯伯在一起嗎？”

聞言，楊逍握著碗筷的手一頓。

叫他的夫人姐姐，叫他伯伯？

他看起來有那麽老嗎？

他摸了摸自己的胡須，不禁皺起眉頭，第一次覺得這一圈代表著男人成熟與閱歷的象征如此紮手。

小九忍不住笑了一聲，而後指了指楊逍，糾正道：“坐在那裏的不是伯伯，是你姐夫，記住了嗎？”

史紅玉向她吐了吐舌頭，悄悄說：“可是他看起來好兇。”

小九挑了挑眉，往楊逍看去，果然又見他收斂了神色。

她笑著搖了搖頭，又問：“那你用過晚飯了嗎？”

“我和阿羅哥哥都沒有吃飯。”

小九聞言，下意識看向楊逍。

史紅玉年紀尚小，便親歷父親慘死，母親重傷。初進古墓，她整晚都哭喊著要爹爹，小九的幾番安慰終於讓她安定下來，後來從長安一路北下，也都是她在照顧她，小姑娘會對她產生依賴之感也不奇怪。

即便小九再不希望阿羅留下，但也不至於對一個小姑娘下逐客令。

楊逍知道她的為難，便回了她會心一笑。

兩人如此明顯的眼神交流，阿羅自然瞧在了眼裏。

所以他自嘲一笑，不準備去自討沒趣，便松了史紅玉的手，留下一句“等會兒我來接她”後，便自行走了。

這頓飯有了史紅玉的加入，說話的人便成了她和小九。

兩人聊著，楊逍也慢悠悠地吃著。

大抵史紅玉也的確是餓了，後來索性也不說話，快速吃了一碗飯後，眨巴著眼將空碗遞給小九，問道：“楊姐姐，你能再幫我添碗飯嗎？”

小九應了她，盛了飯回來後，便含笑問道：“小妹子，你這般捧場，我做的菜有那麽好吃嗎？”

“當然好吃啊！”史紅玉腮幫子塞得鼓鼓的，囫圇道，“跟我娘做的一個味道！”

她本來就是跟史夫人學的，味道像不奇怪。

那這話算誇她還是不算呢？

不過無論是否是誇讚，比楊逍的評價倒是客觀順耳得多。

她這般想著，便往楊逍那頭看去。

一誰知眼，便驚得她差點咬到了舌頭。

只見他根本不擡頭，風卷殘雲一般，吃得很快，跟剛才優雅隨性的姿勢大不相同。

仿佛有人在跟他搶一般。

然後她又扭頭看了一眼史紅玉，發現她同樣吃得很快。

……

原來真的有人在跟他搶……

不消片刻，一桌菜便被兩人一掃而空，只餘下一碗剩湯。

楊逍抹了抹唇，終於擡起頭來，對著她笑道：“夫人，我也想再添一碗。”

“菜都沒了，還吃？”

“還有湯沒喝呢，這麽好吃的菜，我一點也不想浪費。”

他說得發自肺腑，小九卻忍不住勾唇。

嘖，不愧是楊左使，悟性真高。

——

阿羅坐在庭院外的一棵大樹上，一邊看著屋裏三人的嬉笑歡顏，一邊仰頭喝著酒。

小九似乎是發現了什麽好笑的事，一直看著楊逍偷偷笑個不停。

她笑得開心，他覺得沈悶的胸口也開心了些。

當初在古墓外破廟裏兩人談話時，她沒有得出解決之道。

現在她與楊逍說了，好似問題已經不再是問題。

她眼中的光也因與楊逍重逢，更加亮了。

他憶起第一次見她時，她躺在床上，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。但盡管如此，她眼裏仍舊有光。所以他告訴她情蠱可以救她，代價是不能動情，豈料她死也不願意讓他救。

他想不明白，為何世上會有人願意為了愛一個非親非故的人，不顧性命？

他不懂，所以覺得不可思議。

他已入地獄，獨行二十餘年，而她，美好倔強得讓他在這條不歸路上，第一次想要有人陪伴。借著這血海深仇，他想看看，入了地獄，她眼中的光，是否猶在？

然而現在，好像有什麽地方出了偏差。

可是從活死人墓到這盧龍，一路走來，到底哪裏出了偏差呢？

壺中酒已幹，她端著碗出來為楊逍盛飯。

她嘴旁的笑清清淺淺，眼波流動，定神時如一泓清水，顧盼時像星星流動。

阿羅再也忍不住，一個利落翻身，從樹上一躍而下。

他站在她面前，攔住了她的去路，而後從懷裏拿出一只酒杯，用小刀劃破手指，以血為酒斟滿空杯。

在楊逍遠遠望過來的覆雜眼神裏，在她錯愕的時候，他將這杯“血”遞給了她，用難得的輕松的語氣對她說：“今晚十五，如你所願，這次血入了杯。”

小九端著酒杯，怔怔地看著他，半晌才說：“你不是說，這是浪費嗎？”

“是浪費啊。”

他忽地笑起來，笑容很大，大到她甚至看到了他唇後藏著的虎牙，他說：“但若是你，浪費又有何妨？”

戾氣退散，只餘純粹。

小九的手忽地抖了一下，好似今天才認識他一般。

她囁嚅著唇想說些什麽，但終究哽在了心頭。

以情蠱為挾，逼迫她與楊逍兩相為難的，是他；但覆她心脈，得以讓她與楊逍重圓的，也是他。

對他，到底應該憤恨還是感激？

她現在真的有些拎不清楚了。

然而阿羅沒有再等她說話，只是對著史紅玉招了招手，拉著她離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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